您当前的位置:首页 > 荐书 • 读书 > 读书
再读黄离长诗《隆福寺》——重新审视一座消失的内城寺庙与一首被淡忘的都市诗
2025-09-23   搜狐网
       隆福寺,这条从东四大街延伸到三联书店、中国美术馆的胡同,名字里带着明清繁华的余影,如今只剩一块空壳。黄离在诗中冷冷写道:“寺庙都消失了,其他一切又能存活多久。”这不仅是对北京旧城的感叹,更是对整个全球化都市的诘问——在一轮又一轮资本清洗和景观化改造之后,任何城市的“历史名片”都可能只剩空名。

       在国际语境中,这种城市“去历史化”早已是普遍现象:巴黎老城的观光化、纽约下东城的绅士化、东京下町的消隐。黄离的诗与法国空间理论家列斐伏尔所说“空间的生产”不谋而合——城市空间不再是记忆的容器,而是可被反复“格式化”的商品。诗中那句“像被反复格式化的硬盘/反复输入全新的实用而无聊的程序”,仿佛在提前预言北京未来的“主题公园式更新”。

       身体、欲望与后现代的城市症候

       这首诗的语言特点首先体现在叙事的“去抒情化”。全诗长篇铺叙,近似“城市漫游者”式的电影分镜。与传统中文长诗的抒情高调不同,他采用近乎冷感的“灰色语调”:“我们用冷静而浅灰的语调叙事/描述街边某家茶叶店、小吃铺或纤细的胡同。”这是现代主义的“观察者”口吻,也带着波德莱尔《恶之花》式的都市游荡。

       诗人不仅是漫步者,更是欲望的见证人。裸露的小腿、廉价香水、舞女、民工兄弟、纹身、夜色、酒精……这些细节把“胡同”从民俗景观转化为当代消费与性别政治的剧场。

       “露天酒吧的舞女,使这条小街轻薄而早熟”“她们火红的衣服像火啊/她们短短的裙子正像夏天的火焰”……

       在国际文学脉络中,这种对都市欲望与底层交错的描绘,可与艾伦·金斯堡的《嚎叫》、德里克·沃尔科特的《波士顿夜曲》形成呼应:身体既是资本的标靶,也是反抗的暗码。黄离让北京胡同呈现出全球化都市共同的“性别与阶级症候”。

       物质的陷阱与灵魂的失重——“中国经验”的世界共鸣

       诗人一再自嘲式地写:“我需要拥有,我爱的一切事物……一门心思地苦恼,心中固有的天平/被漂亮的物质摔个粉碎。” 这是北京的物欲浮华,也是整个后工业社会的幻影。

       国际视野下,这与鲍德里亚的“拟像”理论不谋而合:人沉溺于符号化的消费,而“真实”已不可复原。黄离写“假的故事和错的历史超越时空、重重叠叠”,揭示的正是这种“拟像盛世”。

       然而,他并未停留在批判的冷峻。他在书店里“疲惫的时候停下双脚/在亲切的书香里补充力气”,在黑色大鸟的鸣叫里感到“忧郁、深沉、孤独”。这种在物质洪流中的精神寻找,与艾略特《荒原》的“渴望重生”形成东西方的遥相呼应。

       消逝即存在:后记时代的诗人使命

       就在我今夜写下这篇评论时,隆福寺胡同早已又经历了数次巨变。诗中提到的旧书店、馄饨铺、发廊、多数早被拆除或被其他莫明其妙的店铺取代。现实再次验证诗人的预言:“寺庙都消失了,其他一切又能存活多久”。

       而正是这种“写下即消逝”的宿命,让《隆福寺》成为当代中国都市诗歌的里程碑。它不仅是地方志,更是时间的考古;不仅属于北京,更属于任何一个在全球资本循环中失根的城市。

       在国际诗坛,《隆福寺》提供了一种独特的“中国经验”:它既继承了汉语长诗的节奏与写景传统,又大胆吸收现代主义的碎片化与漫游者叙事;既是本土化的胡同史,也是全球化的城市寓言。

       一座寺庙的消失与对一首诗的淡忘——这是对当下的讽刺。黄离用一首长诗,把北京胡同推到国际都市文学的前沿:他让消失的寺庙成为全球化时代的“空无之寺”,让反复洗牌的北京胡同成为全人类共同的失落现场。

       在今天,这首诗不仅是对北京的记录,更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纽约、巴黎、东京、上海每一条正在被遗忘的街。黄离的名字,理应在世界诗歌地图上闪烁——而我们这些过客,直到从一首诗里才能寻找到某条老街过去的影子才恍然惊觉。(贺小麦)

附:《隆福寺》(曾获首届鲲鹏文学奖诗歌奖)
/
作者:黄 离
/
我们用冷静而浅灰的语调叙事
描述街边某家茶叶店、小吃铺或纤细的胡同
我们从街头走向街尾,穿过无数想象构成的网
他们的目光多是冷漠,少许鄙视
但与我们一样,疲惫而空虚
穿越这条小街,如同穿越自己卑微的灵魂
/
我们历数真真假假的老字号
却从未找到传说中的寺庙
这条枯荣参半的老街,不足以见证
一个都市沧桑的历史
就像被反复格式化的硬盘
反复输入全新的实用而无聊的程序
就像一本泡进泥水的线装旧书
再也翻不开十八世纪前的黯淡与辉煌
/
冬天,衣衫褴褛的我们钻进那家馄饨铺
在浅浅的碗底寻找冻僵的灵感
那些穿着单薄的女子,她们不冷吗
她们蹦跳着走到街对面
听说是卖特殊服务衣物的低矮建筑
她们火红的衣服像火啊
她们短短的裙子正像夏天的火焰
但我们的目光里蒙上金色的尘土
我们被一首预感的诗激动,从街头寻向街尾
/
最难消遣是昏黄,有个客厅似的广场
六点半,浮躁的鼓声响起来
我的大娘大爷开始扭动他们多余的脂肪
他们为还有轻巧的步伐沾沾自喜
与我对他们的不以为然恰成正比
我更欣赏溜旱冰的孩子
在人缝间穿梭,围着广场旋转
跌倒再爬起来,但从没哭
/
我们习惯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出洞
像一群永远吃不饱的耗子
来饱餐夜色、浪笑、轻佻的目光
赤裸的小腿的光泽和冰冷的玻璃门的反光
我们装作行色匆匆,掠过每位时髦女子的身畔
(她们像一洼温热的湖)
走过那些青皮的时刻
我们极力对比出自我的善良
(善良又有什么用,在这个物质猎人和物质野兽的丛林)
/
总有迎上来的暧昧目光
和着空气中脂粉的味道,让人飘飘然, 
站在街灯下等所有男子的女人和
站在阴影里等一个男人的女子
她们一样善良、一样美丽、一样焦急
每家铺子都如此脆弱
它们怕光明、怕火、也怕雨季里的下水道
它们不堪一击,在一场春天的瘟疫里差一点死去
/
有一家让人魂牵梦萦的书店
书店的主人已远行了多年
在他的故居上建起来的楼宇
恍然有了主人的灵气,我们疲惫的时候停下双脚
在亲切的书香里补充力气
这家宽容的老店,拥抱过多少疲倦的身影啊
我们步履蹒跚地走进去,神采奕奕地迈出来
另一家书店,泛黄的旧书蒙着蛛丝和尘土
我总是打着喷嚏搜寻奇迹
/
我喜欢皮具商店,那里挂满我们同类的皮毛
它们死后鞣制的皮具,竟然散发出甜甜的味道
我想到我也会有如此甜蜜的结局
内心变得温暖、平静,像装着一个寂静的夏夜
远远近近的夏虫轻声吟唱,星光伸出性感的足
乘夜色在河里濯身子的女子
笑声轻轻荡开去,夜色蒙上幸福的不安
/
但露天酒吧的舞女,使这条小街轻薄而早熟
她们笨拙地扭动,挑逗着我兄弟们的欲望
单纯的善良的民工兄弟
团身蹲在地上,伸出干燥的眼神
他们在等待什么,他们会等到什么
我的另一位兄弟,习惯要一杯清苦的扎啤
看那些瘦舞女的上半身、下半身
时而回过头来说:我对她有点感觉
呵呵,我寂寞的兄弟
/
地下商店,泛滥着对旧日的仿制
这是唯一与奇形怪状的历史保持联系的地方
青铜的锈味、竹木的腐味、京韵大鼓的苦味
杜撰的神仙、诡秘的宗教、精巧的手艺
我赞美它们,这些假的东西,这些历史的病态延伸
几家卖藏银饰品的店铺里
总飘着异域的歌,哞嘛呢叭咪哞
袅袅的藏香里真有几个黝黑的高原姑娘
她们笑容灿烂,牙齿洁白
/
服饰店,平庸的离我很远
另类的离我更远,大街上分明
正流动着穿这些衣物的人群
多彩得让人窒息
窒息的味道,就如对面走来的这位女子
平静、纯朴,却透着盲目的自信
自下而下的自信,简简单单径直地走过来
多么盼望,她突然开口跟我说话
哪怕仅仅是打听某家菜馆或公厕的位置
/
诡异空间,长发兄弟的铺子
漂亮的花样,尖叫和呻吟着的性感胴体
完美的皮肤在我兄弟的针下
一会儿就变得残缺,那些代表审美趋向的纹身
未必就代表了空虚,很可能
是参悟人生的另一条隐迷小路
他有时沏上一杯苦茶,浑身战栗
来欣赏在人肉上的创作
(艺术和吃饭的工具统一,掺杂着理想)
但那打破的青瓷般的美,使过路者也觉到刺痛
/
另一对兄弟,守在街头
刺鼻的廉价香水,暴露的衣服
对每一位走过的妇人送去笑容
我敬而远之,但依旧把他们认作兄弟
我从未和他们言语过
但内心在揣测他们的思想
就如某次去民族园,我猜想人妖的想法
铅华洗尽之后,或许只剩一颗沾满尘污的泪珠
/
演歌厅里飘动着同样的快乐
在街头碰见的女孩,从容地走了进去
正在唱歌的男士有不错的肺活量
却没有不错的喉咙
我想他一定长满厚重的胸毛
他手上戴着几个硕大的金戒指
他毛孔粗大,爱喘粗气
有汽球般的肚皮,肚皮上总沁满汗珠
我想他的嗓子总有一天会坏掉
他用钱买来陌生女子的暗地的诅咒
/
有几家小小的电影院,海报总触目惊心
我习惯驻足看一遍片目,却从未走进去
假的故事和错的历史超越时空、重重叠叠
浴池里,一位流浪汉忧伤地在泡酸痛的脚
这可能是今晚的归宿
他的故事比电影更真实更曲折
但他的完美将被休息室里等待的影子轻而易举地戳破
/
那天走在街上,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
她多像我在另一个城市的恋人
这个贪婪的城市,这个应该被咒骂的城市
需要无穷无尽的女人
她们繁衍、滋生、孕育着罪孽
但我们不能怪罪她们,就像某个酒醉的夜晚
我们或然的荒唐之后,无法怪罪自己
我们为她们和自己准备了无数个堂皇的借口
我只希望我曾经的恋人是路过
仅仅是来观看这个城市漂亮的皮肤
就像白雪公主路过一片灰暗的树林
/
楼檐上总停着一只黑色的鸟
在我们的故乡它是多么不吉祥
但我们习惯了它的鸣叫,像一支哀歌、一声声叹息
我在某首诗里诅咒它
又在某首诗里赞美它,用它来诋毁
来诽谤,或者揭露,或者抗争
黑色的大鸟啊,忧郁、深沉、孤独
在这个陌生城市的上空
我不知道它的祖先目睹了多少故事
但我知道它在为今天的一切惶惑
跟我一样,永远分不清这个城市的方向
/
我可能也有恋物癖,或者更喜欢铜锈
绿色的手指或者绿色的火焰
击打我处子般平静的心
我需要拥有,我爱的一切事物
且不说晨光、海滩、杨树林、峡谷和草原
仅仅这些简单的物质,简单的物质啊
就让我迷失、彷徨,一门心思想去拥有
一门心思地苦恼,心中固有的天平
被漂亮的物质摔个粉碎
/
我不得不说说街灯,它是夜晚的眼睛
这只生病的眼睛,可能是白内障或者玻璃眼
它用怪异的色彩注视我们
眨个不停,可能是在传递某种信息
可我总是忽略了那些折射和弯曲背后的意义
这就是有人说过的美丽夜景吧
我想他忘记了乡间树林里清晰的星语和槐花的幽香
或者像我一样矛盾、困惑却仍在不懈地追逐
/
异乡人,千万别踏进三色灯柱后面的发廊
我担心你会走失,那里面有长长的胡同
许多人都去过,在胡同深处越走越远
里面潮湿、冰冷,有血污和醋溜肥肠的味道
完全不配安慰你的寒冷
异乡人,你可以走进某家菜馆
要一瓶二锅头,这种燃烧的酒
很像你的性格,很像你的梦,你现在找到这酒了
也就找到一半梦了
另一半很可能在月亮上,也可能在下一杯酒里
看你血红的眼睛,看你蓬乱的头发,看你杯底的绝望
/
黑暗终究要来临,所有的店铺都挂上沉重的锁
咔嚓一声把昨天锁到里面
满大街只剩时间之外的我
很可能我就是你,蓬乱的头发,血红的眼睛
寻找沉沦的机会,从不幻想这里还会树起塑像
从不相信这满地的大理石就是真实
墙上红色的叹息,这个肥胖的城市气喘如牛的脚步
都严重地伤害着你,但你本身就是一种病
你既活在世上,又浮于尘世之上
你抓住的所有一切都是虚假
就像隆福寺,浮躁、单薄、疲惫,全没有名字本身的厚重
寺庙都消失了,其他一切又能存活多久

(CNFE01119)
【免责声明】1.本网站所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,本网站不对其版权负责。如果发现有侵犯您知识产权的文章请与本网站取得联系,以便修改或删除;2.本网站所载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,与本网站无关。本网站对文中陈述、观点判断保持中立,不对所包含内容的准确性、可靠性或完整性提供任何明示或暗示的保证。请读者仅作参考,并请自行承担全部责任。
网友评论文明上网理性发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