附原诗:
隆福寺(本诗获首届鲲鹏文学奖诗歌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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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黄 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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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用冷静而浅灰的语调叙事
描述街边某家茶叶店、小吃铺或纤细的胡同
我们从街头走向街尾,穿过无数想象构成的网
他们的目光多是冷漠,少许鄙视
但与我们一样,疲惫而空虚
穿越这条小街,如同穿越自己卑微的灵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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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历数真真假假的老字号
却从未找到传说中的寺庙
这条枯荣参半的老街,不足以见证
一个都市沧桑的历史
就像被反复格式化的硬盘
反复输入全新的实用而无聊的程序
就像一本泡进泥水的线装旧书
再也翻不开十八世纪前的黯淡与辉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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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天,衣衫褴褛的我们钻进那家馄饨铺
在浅浅的碗底寻找冻僵的灵感
那些穿着单薄的女子,她们不冷吗
她们蹦跳着走到街对面
听说是卖特殊服务衣物的低矮建筑
她们火红的衣服像火啊
她们短短的裙子正像夏天的火焰
但我们的目光里蒙上金色的尘土
我们被一首预感的诗激动,从街头寻向街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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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难消遣是昏黄,有个客厅似的广场
六点半,浮躁的鼓声响起来
我的大娘大爷开始扭动他们多余的脂肪
他们为还有轻巧的步伐沾沾自喜
与我对他们的不以为然恰成正比
我更欣赏溜旱冰的孩子
在人缝间穿梭,围着广场旋转
跌倒再爬起来,但从没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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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习惯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出洞
像一群永远吃不饱的耗子
来饱餐夜色、浪笑、轻佻的目光
赤裸的小腿的光泽和冰冷的玻璃门的反光
我们装作行色匆匆,掠过每位时髦女子的身畔
(她们像一洼温热的湖)
走过那些青皮的时刻
我们极力对比出自我的善良
(善良又有什么用,在这个物质猎人和物质野兽的丛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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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有迎上来的暧昧目光
和着空气中脂粉的味道,让人飘飘然,
站在街灯下等所有男子的女人和
站在阴影里等一个男人的女子
她们一样善良、一样美丽、一样焦急
每家铺子都如此脆弱
它们怕光明、怕火、也怕雨季里的下水道
它们不堪一击,在一场春天的瘟疫里差一点死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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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家让人魂牵梦萦的书店
书店的主人已远行了多年
在他的故居上建起来的楼宇
恍然有了主人的灵气,我们疲惫的时候停下双脚
在亲切的书香里补充力气
这家宽容的老店,拥抱过多少疲倦的身影啊
我们步履蹒跚地走进去,神采奕奕地迈出来
另一家书店,泛黄的旧书蒙着蛛丝和尘土
我总是打着喷嚏搜寻奇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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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欢皮具商店,那里挂满我们同类的皮毛
它们死后鞣制的皮具,竟然散发出甜甜的味道
我想到我也会有如此甜蜜的结局
内心变得温暖、平静,像装着一个寂静的夏夜
远远近近的夏虫轻声吟唱,星光伸出性感的足
乘夜色在河里濯身子的女子
笑声轻轻荡开去,夜色蒙上幸福的不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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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露天酒吧的舞女,使这条小街轻薄而早熟
她们笨拙地扭动,挑逗着我兄弟们的欲望
单纯的善良的民工兄弟
团身蹲在地上,伸出干燥的眼神
他们在等待什么,他们会等到什么
我的另一位兄弟,习惯要一杯清苦的扎啤
看那些瘦舞女的上半身、下半身
时而回过头来说:我对她有点感觉
呵呵,我寂寞的兄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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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下商店,泛滥着对旧日的仿制
这是唯一与奇形怪状的历史保持联系的地方
青铜的锈味、竹木的腐味、京韵大鼓的苦味
杜撰的神仙、诡秘的宗教、精巧的手艺
我赞美它们,这些假的东西,这些历史的病态延伸
几家卖藏银饰品的店铺里
总飘着异域的歌,哞嘛呢叭咪哞
袅袅的藏香里真有几个黝黑的高原姑娘
她们笑容灿烂,牙齿洁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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服饰店,平庸的离我很远
另类的离我更远,大街上分明
正流动着穿这些衣物的人群
多彩得让人窒息
窒息的味道,就如对面走来的这位女子
平静、纯朴,却透着盲目的自信
自下而下的自信,简简单单径直地走过来
多么盼望,她突然开口跟我说话
哪怕仅仅是打听某家菜馆或公厕的位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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诡异空间,长发兄弟的铺子
漂亮的花样,尖叫和呻吟着的性感胴体
完美的皮肤在我兄弟的针下
一会儿就变得残缺,那些代表审美趋向的纹身
未必就代表了空虚,很可能
是参悟人生的另一条隐迷小路
他有时沏上一杯苦茶,浑身战栗
来欣赏在人肉上的创作
(艺术和吃饭的工具统一,掺杂着理想)
但那打破的青瓷般的美,使过路者也觉到刺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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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对兄弟,守在街头
刺鼻的廉价香水,暴露的衣服
对每一位走过的妇人送去笑容
我敬而远之,但依旧把他们认作兄弟
我从未和他们言语过
但内心在揣测他们的思想
就如某次去民族园,我猜想人妖的想法
铅华洗尽之后,或许只剩一颗沾满尘污的泪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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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歌厅里飘动着同样的快乐
在街头碰见的女孩,从容地走了进去
正在唱歌的男士有不错的肺活量
却没有不错的喉咙
我想他一定长满厚重的胸毛
他手上戴着几个硕大的金戒指
他毛孔粗大,爱喘粗气
有汽球般的肚皮,肚皮上总沁满汗珠
我想他的嗓子总有一天会坏掉
他用钱买来陌生女子的暗地的诅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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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几家小小的电影院,海报总触目惊心
我习惯驻足看一遍片目,却从未走进去
假的故事和错的历史超越时空、重重叠叠
浴池里,一位流浪汉忧伤地在泡酸痛的脚
这可能是今晚的归宿
他的故事比电影更真实更曲折
但他的完美将被休息室里等待的影子轻而易举地戳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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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走在街上,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
她多像我在另一个城市的恋人
这个贪婪的城市,这个应该被咒骂的城市
需要无穷无尽的女人
她们繁衍、滋生、孕育着罪孽
但我们不能怪罪她们,就像某个酒醉的夜晚
我们或然的荒唐之后,无法怪罪自己
我们为她们和自己准备了无数个堂皇的借口
我只希望我曾经的恋人是路过
仅仅是来观看这个城市漂亮的皮肤
就像白雪公主路过一片灰暗的树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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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檐上总停着一只黑色的鸟
在我们的故乡它是多么不吉祥
但我们习惯了它的鸣叫,像一支哀歌、一声声叹息
我在某首诗里诅咒它
又在某首诗里赞美它,用它来诋毁
来诽谤,或者揭露,或者抗争
黑色的大鸟啊,忧郁、深沉、孤独
在这个陌生城市的上空
我不知道它的祖先目睹了多少故事
但我知道它在为今天的一切惶惑
跟我一样,永远分不清这个城市的方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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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可能也有恋物癖,或者更喜欢铜锈
绿色的手指或者绿色的火焰
击打我处子般平静的心
我需要拥有,我爱的一切事物
且不说晨光、海滩、杨树林、峡谷和草原
仅仅这些简单的物质,简单的物质啊
就让我迷失、彷徨,一门心思想去拥有
一门心思地苦恼,心中固有的天平
被漂亮的物质摔个粉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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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得不说说街灯,它是夜晚的眼睛
这只生病的眼睛,可能是白内障或者玻璃眼
它用怪异的色彩注视我们
眨个不停,可能是在传递某种信息
可我总是忽略了那些折射和弯曲背后的意义
这就是有人说过的美丽夜景吧
我想他忘记了乡间树林里清晰的星语和槐花的幽香
或者像我一样矛盾、困惑却仍在不懈地追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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异乡人,千万别踏进三色灯柱后面的发廊
我担心你会走失,那里面有长长的胡同
许多人都去过,在胡同深处越走越远
里面潮湿、冰冷,有血污和醋溜肥肠的味道
完全不配安慰你的寒冷
异乡人,你可以走进某家菜馆
要一瓶二锅头,这种燃烧的酒
很像你的性格,很像你的梦,你现在找到这酒了
也就找到一半梦了
另一半很可能在月亮上,也可能在下一杯酒里
看你血红的眼睛,看你蓬乱的头发,看你杯底的绝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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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暗终究要来临,所有的店铺都挂上沉重的锁
咔嚓一声把昨天锁到里面
满大街只剩时间之外的我
很可能我就是你,蓬乱的头发,血红的眼睛
寻找沉沦的机会,从不幻想这里还会树起塑像
从不相信这满地的大理石就是真实
墙上红色的叹息,这个肥胖的城市气喘如牛的脚步
都严重地伤害着你,但你本身就是一种病
你既活在世上,又浮于尘世之上
你抓住的所有一切都是虚假
就像隆福寺,浮躁、单薄、疲惫,全没有名字本身的厚重
寺庙都消失了,其他一切又能存活多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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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3年北京·朝内南小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