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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离长诗《隆福寺》:全球废墟美学的极致之作
2025-09-28   公益中国网 作者:念念
       在当代汉语诗歌版图上,黄离的《隆福寺》无疑是一部里程碑式的文本。它的力量不在于一时的喧嚣,而在于漫长的回响:这首诗以一种冷静、近乎“浅灰”的笔调,描绘出北京城中心那条曾经繁盛、如今被反复“格式化”的老街。诗中所显露的城市感、历史感与精神困境,不仅属于北京,也属于整个全球化时代的废墟现场。读《隆福寺》,我们不仅是在阅读一首关于北京的长诗,更是在面对一幅横跨世界的精神废墟图景。

       从开篇的“我们用冷静而浅灰的语调叙事”开始,黄离就设下了整首诗的基调:一种去激情化、几乎摄影式的凝视。隆福寺的街道被描绘成“像被反复格式化的硬盘/反复输入全新的实用而无聊的程序”,这既是对现代城市改造的控诉,也是对全球化语境下城市记忆被抹除的写照。我们仿佛看到世界上无数旧街区的身影——巴黎的蒙马特、柏林的米特区、底特律的空心工业区——它们都在同一进程中被清理、被改造,变成一块块功能化的“硬盘”,装载新的商业、旅游与消费秩序。

       这首诗的高明之处,在于黄离并不以直接的历史叙述来纪念“隆福寺”,反而通过日常景象——茶叶店、馄饨铺、露天酒吧、纹身店——展现城市的欲望与虚空。那些“穿着单薄的女子”“在街头扭动的舞女”“守在街头的兄弟”……所有人物似乎都在一种漂浮的夜色中:他们真实而陌生,热烈却空洞。黄离捕捉到的,不是浪漫化的市井气,而是都市的“存在疲惫”。他写:“穿越这条小街,如同穿越自己卑微的灵魂”,这句话把城市经验和个体心灵的荒凉,拉成同一张冷冽的底片——隆福寺既是物理的街道,更是一座精神废墟。

       这种废墟感并非中国独有,它在当代世界文学中与众多作品产生共振。读《隆福寺》,人们会想到T.S.艾略特的《荒原》:同样的破败景观、同样的文明断裂、同样的空虚欲望。而与欧美“荒原”相比,黄离的笔触更贴近一种东方式的“冷寂”与“物欲的诗意”。他写“我喜欢皮具商店,那里挂满我们同类的皮毛/它们死后鞣制的皮具,竟然散发出甜甜的味道”,这几乎是帕索里尼式的冷艳与残酷——死亡与消费、肉身与商品,在诗中交叠成一幅令人不安的甜美画面。

       全球化让城市的面孔日益相似,也让废墟的审美成为一种“共同语言”。从底特律废弃的汽车厂,到那不勒斯的破败街区,再到北京被拆改的胡同,黄离的《隆福寺》都能找到回声。诗人并未停留在怀旧的叹息,而是以一种冷峻的观察,把人类现代生活的困境呈现为一种世界性景观。那些“假的东西”“历史的病态延伸”——仿古的铜锈、仿制的藏饰——正是全球旅游消费的缩影:我们在世界各地都能遇见相同的“赝品历史”,它们安慰着现代人被切割的时间感,却也揭示出真实的消亡。

       更值得玩味的是,《隆福寺》并不只是一首关于外部城市的诗,它同样是一首自我剖析的诗。黄离不断将“我”置于废墟与喧嚣之间:从“我更欣赏溜旱冰的孩子”到“我可能也有恋物癖”,再到结尾处“很可能我就是你,蓬乱的头发,血红的眼睛”,诗中的“我”与读者的身份开始重叠。这个“我”既是漫游者,也是被城市吞噬的灵魂;他既观察,又参与;他批判物质猎人的世界,却又坦白自己“被漂亮的物质摔个粉碎”。这种自我审视,使得《隆福寺》超越单纯的城市书写,成为一场关于现代主体的形而上反思。

       诗的尾声尤其震撼:“你抓住的所有一切都是虚假/就像隆福寺,浮躁、单薄、疲惫,全没有名字本身的厚重/寺庙都消失了,其他一切又能存活多久。”这是全诗的核心所在。隆福寺不仅是北京的地名,它象征着一个文明的空壳,一种无法承受历史重量的现代性。诗人以废墟为镜,照出当代人的精神状态:我们追求拥有,却在无止境的拥有中失去自我;我们在全球化的城市中流浪,却找不到真正的方向。

       正因如此,《隆福寺》的艺术高度甚至超越了地方性的文学分类。它与“废墟美学”并肩,与全球城市经验共鸣。黄离既继承了中国现代诗的城市传统,也吸纳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深邃凝视,但他最终写出的,仍是一首极具本土质感的汉语长诗:那些馄饨铺的蒸汽、廉价香水的气味、街灯像“生病的眼睛”……都是北京独有的细节,却又触动着任何一座大城市居民的神经。

       当下世界的城市化与消费化进程,使越来越多的地方成为“隆福寺”。旧的庙宇消失,新的欲望取而代之,废墟成为时代的真实面孔。黄离以这首长诗,为“全球废墟美学”写下了一个极致注脚:冷静而滚烫,克制而辽阔。《隆福寺》不仅奠定了黄离在当代诗坛的独特高度,更让我们在阅读中意识到:废墟不是终点,而是我们共同的现实与命运。(念念)

附原诗:

隆福寺
(本诗获首届鲲鹏文学奖诗歌奖)

 .

作者:黄 离

 .

我们用冷静而浅灰的语调叙事

描述街边某家茶叶店、小吃铺或纤细的胡同

我们从街头走向街尾,穿过无数想象构成的网

他们的目光多是冷漠,少许鄙视

但与我们一样,疲惫而空虚

穿越这条小街,如同穿越自己卑微的灵魂

 .

我们历数真真假假的老字号

却从未找到传说中的寺庙

这条枯荣参半的老街,不足以见证

一个都市沧桑的历史

就像被反复格式化的硬盘

反复输入全新的实用而无聊的程序

就像一本泡进泥水的线装旧书

再也翻不开十八世纪前的黯淡与辉煌

 .

冬天,衣衫褴褛的我们钻进那家馄饨铺

在浅浅的碗底寻找冻僵的灵感

那些穿着单薄的女子,她们不冷吗

她们蹦跳着走到街对面

听说是卖特殊服务衣物的低矮建筑

她们火红的衣服像火啊

她们短短的裙子正像夏天的火焰

但我们的目光里蒙上金色的尘土

我们被一首预感的诗激动,从街头寻向街尾

 .

最难消遣是昏黄,有个客厅似的广场

六点半,浮躁的鼓声响起来

我的大娘大爷开始扭动他们多余的脂肪

他们为还有轻巧的步伐沾沾自喜

与我对他们的不以为然恰成正比

我更欣赏溜旱冰的孩子

在人缝间穿梭,围着广场旋转

跌倒再爬起来,但从没哭

 .

我们习惯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出洞

像一群永远吃不饱的耗子

来饱餐夜色、浪笑、轻佻的目光

赤裸的小腿的光泽和冰冷的玻璃门的反光

我们装作行色匆匆,掠过每位时髦女子的身畔

(她们像一洼温热的湖)

走过那些青皮的时刻

我们极力对比出自我的善良

(善良又有什么用,在这个物质猎人和物质野兽的丛林)

 .

总有迎上来的暧昧目光

和着空气中脂粉的味道,让人飘飘然,

站在街灯下等所有男子的女人和

站在阴影里等一个男人的女子

她们一样善良、一样美丽、一样焦急

每家铺子都如此脆弱

它们怕光明、怕火、也怕雨季里的下水道

它们不堪一击,在一场春天的瘟疫里差一点死去

 .

有一家让人魂牵梦萦的书店

书店的主人已远行了多年

在他的故居上建起来的楼宇

恍然有了主人的灵气,我们疲惫的时候停下双脚

在亲切的书香里补充力气

这家宽容的老店,拥抱过多少疲倦的身影啊

我们步履蹒跚地走进去,神采奕奕地迈出来

另一家书店,泛黄的旧书蒙着蛛丝和尘土

我总是打着喷嚏搜寻奇迹

 .

我喜欢皮具商店,那里挂满我们同类的皮毛

它们死后鞣制的皮具,竟然散发出甜甜的味道

我想到我也会有如此甜蜜的结局

内心变得温暖、平静,像装着一个寂静的夏夜

远远近近的夏虫轻声吟唱,星光伸出性感的足

乘夜色在河里濯身子的女子

笑声轻轻荡开去,夜色蒙上幸福的不安

 .

但露天酒吧的舞女,使这条小街轻薄而早熟

她们笨拙地扭动,挑逗着我兄弟们的欲望

单纯的善良的民工兄弟

团身蹲在地上,伸出干燥的眼神

他们在等待什么,他们会等到什么

我的另一位兄弟,习惯要一杯清苦的扎啤

看那些瘦舞女的上半身、下半身

时而回过头来说:我对她有点感觉

呵呵,我寂寞的兄弟

 .

地下商店,泛滥着对旧日的仿制

这是唯一与奇形怪状的历史保持联系的地方

青铜的锈味、竹木的腐味、京韵大鼓的苦味

杜撰的神仙、诡秘的宗教、精巧的手艺

我赞美它们,这些假的东西,这些历史的病态延伸

几家卖藏银饰品的店铺里

总飘着异域的歌,哞嘛呢叭咪哞

袅袅的藏香里真有几个黝黑的高原姑娘

她们笑容灿烂,牙齿洁白

 .

服饰店,平庸的离我很远

另类的离我更远,大街上分明

正流动着穿这些衣物的人群

多彩得让人窒息

窒息的味道,就如对面走来的这位女子

平静、纯朴,却透着盲目的自信

自下而下的自信,简简单单径直地走过来

多么盼望,她突然开口跟我说话

哪怕仅仅是打听某家菜馆或公厕的位置

 .

诡异空间,长发兄弟的铺子

漂亮的花样,尖叫和呻吟着的性感胴体

完美的皮肤在我兄弟的针下

一会儿就变得残缺,那些代表审美趋向的纹身

未必就代表了空虚,很可能

是参悟人生的另一条隐迷小路

他有时沏上一杯苦茶,浑身战栗

来欣赏在人肉上的创作

(艺术和吃饭的工具统一,掺杂着理想)

但那打破的青瓷般的美,使过路者也觉到刺痛

 .

另一对兄弟,守在街头

刺鼻的廉价香水,暴露的衣服

对每一位走过的妇人送去笑容

我敬而远之,但依旧把他们认作兄弟

我从未和他们言语过

但内心在揣测他们的思想

就如某次去民族园,我猜想人妖的想法

铅华洗尽之后,或许只剩一颗沾满尘污的泪珠

 .

演歌厅里飘动着同样的快乐

在街头碰见的女孩,从容地走了进去

正在唱歌的男士有不错的肺活量

却没有不错的喉咙

我想他一定长满厚重的胸毛

他手上戴着几个硕大的金戒指

他毛孔粗大,爱喘粗气

有汽球般的肚皮,肚皮上总沁满汗珠

我想他的嗓子总有一天会坏掉

他用钱买来陌生女子的暗地的诅咒

 .

有几家小小的电影院,海报总触目惊心

我习惯驻足看一遍片目,却从未走进去

假的故事和错的历史超越时空、重重叠叠

浴池里,一位流浪汉忧伤地在泡酸痛的脚

这可能是今晚的归宿

他的故事比电影更真实更曲折

但他的完美将被休息室里等待的影子轻而易举地戳破

 .

那天走在街上,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

她多像我在另一个城市的恋人

这个贪婪的城市,这个应该被咒骂的城市

需要无穷无尽的女人

她们繁衍、滋生、孕育着罪孽

但我们不能怪罪她们,就像某个酒醉的夜晚

我们或然的荒唐之后,无法怪罪自己

我们为她们和自己准备了无数个堂皇的借口

我只希望我曾经的恋人是路过

仅仅是来观看这个城市漂亮的皮肤

就像白雪公主路过一片灰暗的树林

 .

楼檐上总停着一只黑色的鸟

在我们的故乡它是多么不吉祥

但我们习惯了它的鸣叫,像一支哀歌、一声声叹息

我在某首诗里诅咒它

又在某首诗里赞美它,用它来诋毁

来诽谤,或者揭露,或者抗争

黑色的大鸟啊,忧郁、深沉、孤独

在这个陌生城市的上空

我不知道它的祖先目睹了多少故事

但我知道它在为今天的一切惶惑

跟我一样,永远分不清这个城市的方向

 .

我可能也有恋物癖,或者更喜欢铜锈

绿色的手指或者绿色的火焰

击打我处子般平静的心

我需要拥有,我爱的一切事物

且不说晨光、海滩、杨树林、峡谷和草原

仅仅这些简单的物质,简单的物质啊

就让我迷失、彷徨,一门心思想去拥有

一门心思地苦恼,心中固有的天平

被漂亮的物质摔个粉碎

 .

我不得不说说街灯,它是夜晚的眼睛

这只生病的眼睛,可能是白内障或者玻璃眼

它用怪异的色彩注视我们

眨个不停,可能是在传递某种信息

可我总是忽略了那些折射和弯曲背后的意义

这就是有人说过的美丽夜景吧

我想他忘记了乡间树林里清晰的星语和槐花的幽香

或者像我一样矛盾、困惑却仍在不懈地追逐

 .

异乡人,千万别踏进三色灯柱后面的发廊

我担心你会走失,那里面有长长的胡同

许多人都去过,在胡同深处越走越远

里面潮湿、冰冷,有血污和醋溜肥肠的味道

完全不配安慰你的寒冷

异乡人,你可以走进某家菜馆

要一瓶二锅头,这种燃烧的酒

很像你的性格,很像你的梦,你现在找到这酒了

也就找到一半梦了

另一半很可能在月亮上,也可能在下一杯酒里

看你血红的眼睛,看你蓬乱的头发,看你杯底的绝望

 .

黑暗终究要来临,所有的店铺都挂上沉重的锁

咔嚓一声把昨天锁到里面

满大街只剩时间之外的我

很可能我就是你,蓬乱的头发,血红的眼睛

寻找沉沦的机会,从不幻想这里还会树起塑像

从不相信这满地的大理石就是真实

墙上红色的叹息,这个肥胖的城市气喘如牛的脚步

都严重地伤害着你,但你本身就是一种病

你既活在世上,又浮于尘世之上

你抓住的所有一切都是虚假

就像隆福寺,浮躁、单薄、疲惫,全没有名字本身的厚重

寺庙都消失了,其他一切又能存活多久

 .

2003年北京·朝内南小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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